(很久以前写的,虽然看起来一无是处,不过权作纪念吧。)

 

他们在苦熬。

——W·福克纳

 

冬天的钟摆仿佛在风中加速摇曳了。B穿过校园的大路时看见了两侧光秃秃的枝杈,于是他想起家乡的秋天:叶子从树枝上悄悄滑落,密密地平铺在石子路上。运动鞋踩上落叶的声音很好听,清脆的「哗哗」声。B喜欢这声音是因为,揉碎稿纸的声音难听得多,而且也不好看。枯黄的废纸可怜巴巴地缩成一团,犹如不合时宜的皱纹。无论多少人踏过,落叶却总是金黄一片。B停下来,触摸别无一物的水泥花坛:坚硬又粗糙。地上没有落叶,简直让人怀疑是什么样的魔法才能把叶子清扫得干干净净。

走到路口的时候,B看见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,犯了难。车很快地驶过,接连不断,带起一阵阵烟尘。B觉得飞扬的尘土非常可怕:并非是因为会弄脏身体,而是他隐隐约约触碰到那种无力感。他在细密的沙尘里依稀描摹出人体的形状,仿佛自己滑入深不见底的沙地,就像是被沉重而潮湿的水汽缓缓扼住咽喉,那是轻巧、温柔而又无法回避的死亡。B不知道怎么在那样浑浊的空气里呼吸。B想,要是可以逃离这片阴影就好了。又想,可这里是大学。

B走出校门的时候,是下午五点。风已经停息。歪斜的夕阳中可以看见悬浮在空中的尘粒。这时他想到,他时刻都是被这样的沙尘包裹住的。这些沙粒不情愿地撞进他的身体,在体内积蓄起厚厚的尘堆。B知道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慢性疾病——当你确诊时病灶已深,没有办法接受治疗,直到死亡终于来临。B想起列夫·托尔斯泰是怕死的(也许是他的高中老师说的)。血管迟早有一天会爆裂。托氏因此感到恐惧,恐惧在森林中迷路。他只想用自杀来摆脱恐惧。可托氏终究活了八十二岁,八十二岁时死于流浪。B觉得自己不怕死,但总归还是有更加可怕的东西的。B隐约觉得自己知道那是什么,但回过神来又不知道了。

故事其实是这样的:B受邀参加几个中学同学的聚会。收到信息的时候,他正在图书馆里,读一本短篇小说集。因为是寒冬,图书馆的窗外连鸽子都销声匿迹了(B担心它们冻死了,其实没有)。这本书的作者连B也不记得了,只知道是个没有留下什么作品的三流作家,然而B却很喜欢这本小说集。B尤其喜欢其中名为《空气力学诗人》的一篇,他说这篇小说的语言「就像六等星散落在原始森林里」。约定的场所是一家名为「超现实居所」的咖啡馆。B不曾听说过这个名字(事实上B也很少走出校门),尽管B从地图上发现目的地并不远(这只是B以为的,他对地图与真实的差别并没有直观的概念),他还是早早地出发了。

寻找「超现实居所」的过程颇为周折。尽管B仔细地对照了地图,还是走了不少冤枉路。在同一条街上来回穿越三次后,他终于在第二条小巷拐角的尽头找到了终点(我以前就曾嘲笑B糟糕的方位感,可B不以为然)。店开设在二楼,进门需要爬上一段十来级的木阶。店并不大,大约容纳十五人或是二十人就是极限了。

B推开门,门把手有些油腻,B不自觉地蹭了蹭衣服。进门之后,他一眼就认出了等待着的人们。不过,B觉得这样有些尴尬,于是装作没看见似的,慢慢踱到桌前。B和他们打了招呼,坐在R的对面。同座的还有K、C和U。此外还有两个B不认识的人(B猜想是R的朋友),一男一女,不过没有人介绍他们。B突然觉得那女孩非常眼熟,盯着她看,又认为这样很不礼貌,于是移开了视线。而那个男孩坐在R的旁边,向B打了个招呼,说:我是S。B笑了笑,说:我是B。你是H大学的吗?S问。B点头。那可真厉害。B有些不好意思,回问道:你呢?可S却摇摇头,没有说话。B想,这是什么奇怪的人啊。

B的旁边坐着C。C是B中学时的朋友(当然也是我的朋友),只不过有三年没见面了。B想他应该说些什么。或许是高中时种在教室又莫名枯死的仙人球,或许是他正为之陷入泥沼的专业课作业,或许是别的什么东西。可B终究没有开口。

事实上,久别重逢的R和C等几位正在谈论一些理所当然的事,比如R说她所去的O大学多么糟糕,比如路上她发觉P市的天气干燥得像是连绿洲都不可能存在的沙漠。B和大家一样笑了,也附和道:还是N市好。B觉得这样的话题很奇怪,好像不久前才与别人聊过一样,不过B并不反感。

后来话题就变了,S开始谈起一部不久前上映的电影,名字是《最速坠落指南》。B没有看过这部电影,巧合的是(也可能不是巧合),它与B很喜欢的作家O·玛什恩的一部作品重名。那个结尾真的是太感人了,R说。嗯嗯,尤其是片尾曲,真的很好听,U说。B摊开手,表示自己没有看过。于是,他在手机上搜索这部电影的介绍(其实是默默听大家谈论这部电影),大致了解了剧情。这个故事有一个和《万寿寺》一样的开头:男主角(理所应当的,没有名字)在医院里醒来后,没有任何关于自己身份的线索,也没有任何记忆。开始时,他很惶恐,不过很快他就不在意了。当然啦,名字并非生存的必须品。医院是一座高塔,就像是博尔赫斯笔下的图书馆,无穷无尽。无论何时,窗外只有密布的云层。他猜测,这座医院可以容纳下所有的人。他有时也会想,也许全世界所有的人都在这里了。偶然一次在医院里闲逛的时候,他目睹了那场仪式(或者说是献祭),一位少女在医院一个阴暗的房间里接受酷刑的折磨。他亲眼看着明晃如水晶的利刃缓缓刺入少女瓷瓶般细腻的肩头,鲜艳的血液健康地迸发出来。少女沉默不语。起初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,后来医生告诉他,那位少女没有痛觉。只有这样,才能治愈医院里应接不暇的病人。总得牺牲一些人的。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,男主角偷偷溜进了少女的病房,带着一本名为《地狱的地下室》的书(B不知道这本书是不是真实存在的)。于是他们成为了朋友,男主角读书给少女听。之后B就不知道发生什么了。其实B对这个故事没什么兴趣,他只想知道结尾是怎样的,可是没有人告诉B。B猜测男主角是拯救不了少女的,但他什么也没说。B一直期待桌对面的女孩能发表些想法,可她也像B一样一言不发。B猜测,她不喜欢这电影。

等大家把一切话题谈尽之后,R提议道:我们来玩桌游吧。于是C去问咖啡馆的老板有没有什么适合七个人玩的桌游。老板没吱声,走进里面的房间。过了像是一小时或是一天的时间,他才慢吞吞地出来,手里拿着几个颜色各异的盒子。B不记得后来玩了几个游戏。其中一个是中学时很流行的纸牌游戏,可惜B已经不太擅长了,几轮下来一局没赢。还有一个是只需要掷骰子的游戏。B很喜欢掷骰子的感觉,可惜从没掷出他想要的结果。B一次次掷下去,就像是玩多臂老虎机。掷骰子掷到很晚,后来大家都撑不住了。有人建议去吃夜宵,可C表示明天早上还要上课,只得作罢。其实B也要上课,可他觉得无所谓。这时R发话了:我很开心大家今天能来这里,过了这么多年,真的很难得。不知为何B有些悲伤,他意识到他们又要分别了。B这时才想起今天是他们三年来的第一次见面。后面R说的话B都没听见。接着R请老板来为他们拍照,可是R的手机没电了,于是K和S同时拿出手机说:用我的吧。老板接过S的手机,为他们拍了照。B不知道拍照时应该露出怎样的表情,努力表现得自然,可看到照片里的自己时总觉得莫名滑稽。后来B把照片给我看的时候,我也笑了,可我也说不出哪里可笑。我对B说,如果我也在照片里就好了。B想了想,说:那天真的很晚。

B回到学校的时候看了看表,十二点差三分。平日气派的校门此时只有黑黝黝的轮廓,B想起校门前的雕塑。在白昼里无差别的明亮下,无数双手曾经毫不在意地轻抚那雕塑,抚摸它的每一个锈迹,每一处坑洼。然后那些手就离去了,锈迹重生为手垢,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。

B看见传达室里没有开灯,但他知道有两名门卫。他们是不会查他的学生证件的。B穿过传达室时听见两名门卫在交谈。门卫似乎没有发现B。B能听出门卫的口音:

嗨,就是那个样子咯!

哪个样子啊?

你知道的,就是……

B突然意识到自己离宿舍还有很远。B走在学堂路上时,回想起这个晚上的一切,可是什么也想不起来。他想起分别时,R的高跟鞋在地上发出「啪嗒」的声音,那个女孩跟在R的旁边,一言不发。B想,再也见不到她了。

宿舍里没有人。B很快地洗了澡。B隐约看见水滴沿着头发落下来,于是顺手一抹,然后爬上了床。没法睡着。B以为自己已经很疲倦了,可还是难以入梦。各种影像、念头和错综复杂的文字涌进脑海里。B只想睡觉。明天还得早起呢。于是B想象自己躺在一条随风飘荡的小船里,四周只有一片空无的湖水,以及无尽的鹅白色的光明。但是这场景是多么可怕啊。B强迫自己不去想别的,可是做不到。B看见小船歪歪斜斜地漂走了。到底是躺在船里的是自己,还是俯视小船的是自己呢,B自己都不明白了。

不久风向变了。小船在风的推动下,很快地漂向远方。是那种越来越快的方式,犹如被卷入湍流的枯木。枯木上躺着一具死尸(或者说,B自以为那是死尸)。尸体的脸孔是模糊的,令人想起那些殉葬在陵墓里的鬼魂。后来B似乎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,是R身边的那个女孩。那张脸是多么令人感到亲切啊。B又想到了一些别的东西,比如常微分方程,比如风铃,还有一些B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图形。整个世界都天旋地转起来。B不得不睁开双眼,心想,这可没有什么意义啊。心脏却怦怦直跳。B觉得有些难堪,于是下了床,走到阳台。B看着园子里静谧的夜晚。寒风冷冽,露水透入皮肤。远处传来似是而非的鸣动,是火车驶向没有终点的远方。那种在心头震颤的隐约的轰鸣,B曾在幼年因怕鬼而睡不着觉的夜晚听见过:空空如也的房间,月光把抖动的窗帘映出鬼魅的影子。B鼓起勇气爬到阳台,听见高亢的汽笛声,随后是车轮与轨道撞击的声音,最后归于虚无。那时的秋夜是那样的漫长,长得对一个小孩子来说太过残忍。车声停歇,B想到也许还有一些失眠的年轻人,和他一样,看着这个他们共同的家园(或者说,精神病院)。B的脸孔控制不住地抽搐起来,不得不抬起头(哪怕没有人在看他),空空如也。星辰早早地溺死在午夜的大幕。他们明明只有二十岁啊,明明是除了生活之外只拥有死亡的年纪。为什么他们只能像这样,看着眼前的夜空呢?B突然想起R·波拉尼奥的一部短篇小说集,《地球上最后的夜晚》。B终于明白了这个标题的含义。所有的夜晚都是地球上最后的夜晚。

空气湿冷。B关好门,上锁,回到屋内。爬上床的时候,B突然看见眼前的形状、轮廓模糊起来。各种小物件似乎有了生命,偷偷遁入夜的潮水里。B伸出手,但什么也没抓到。仿佛连自己的手也不具备实在感似的。B害怕了,打开灯。台灯发出枯黄的光线,在阴影中一圈圈散开。一切如常。B看看镜子,是一张别无特征的脸(就像过去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一样)。B感到口干舌燥,喝了水,关灯躺下。

这个故事该结束了。结尾或许是这样的:翌日清晨,我给B打电话。B说,我还在睡觉呢。他的声音听起来躲躲闪闪的,在听筒里飘忽不定。你肯定又翘课了,我说。B没吭声。你那里下雪了吗?还早呢。迟早会下的。那怎么可能。我也不说话了。我猜B要挂电话(B或许也这么认为),不过终究没有。过了好一会儿,你还在吗?我说。我在。我得去上课了。再见。嗯。于是电话断了。放下电话,我看见窗外冬日的太阳,行人迈步穿过扎眼的雪地,犹如没有面孔的老马踱入黄昏。我呼了口气,随后,一切景象都融化在窗里,混杂着无数的喜悦与悲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