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气之子/火口的两人
天气之子/火口的两人:爱/色情能做到的还有什么呢?
《天气之子》标志着新海诚朝着两个不同向度的奇特分裂:一方面是新海诚从《星之声》以来反复演绎那个世界系故事原型,并且他也确实试图在此基础上进行新的探索;另一方面是在《你的名字。》作为商业电影带来的巨大成功后,《天气之子》简单粗暴地搬用了来自《你的名字。》中的许多喜剧要素。这两个方向的组合与分裂,使得《天气之子》处于四不像的尴尬境地:它想要深入探讨一些问题,却又对现实唯唯诺诺;它想要保持新海诚一直坚持的故事内核,又不断用商业喜剧要素去消解。
《天气之子》的前半段依然是典型的世界系故事,不如说这一段的刻画甚至比想象中还要精准和可怕——比如帆高流浪东京街头的生活,细致到城市地标的实景描写;又比如许多人指出来的,你真的有可能在歌舞伎町的垃圾桶中捡到装有实弹的马卡洛夫手枪。而帆高和阳菜共同生活的情节俨然是零零年代世界系故事的延续——怀抱着改变世界力量的女主,与软弱无力的男主一起构建起的「拟似家庭」,背离社会秩序的逃亡,以及男主对于拯救女主的无力感。遗憾的是,这部分充满了和《你的名字。》中一样的商业片式的娱乐感,对几个黑户小孩子来说这种生活描写未免太过轻巧。这使得《天气之子》与其说是世界系在今天的再次演绎,不如说更像是对「世界系」这个词的一次自嘲。正如同世界系这个词诞生之初就具备着一种反讽意味——与其说是「世界系」,不如说是「せかい系」。也就是说,一方面,同《你的名字。》一样,新海诚试图在动画中引入现实的社会要素,试图将世界系推向新的高度——东浩纪给世界系的定义是通过直接连接想象与实在,将象征短路的作品,新海诚在这里正是对传统世界系定义的超越。另一方面,对拟似家庭的幼稚描写,又无法弥合引入象征界后出现的巨大裂痕。
之后,影片进入了后半段,和无数个世界系故事一样,再次面对「你」——世界的二元对立。显然,有野心的新海诚并没有选择男主无力化的结局,也就是传统世界系的选择。《天气之子》中选择了不同的结局,这个举动无疑处于《你的名字。》的延长线上:正如新海诚在访谈中所说,《你的名字。》想让人们在从小事中感到幸福和其他有意义的事情,在3.11大地震之后坚持生活下去。
这个选择之所以得以成立,是因为《天气之子》中对于「世界危机」这个世界系要素的精心选取。不同于《你的名字。》使用陨石将糸守町在一瞬中毁灭,或者《伊里野》《最终兵器彼女》里抽象的世界末日,《天气之子》选择了「雨」这个含混而暧昧的意象:雨可以是灾难性的,洪水可以在一瞬间淹没整座城市;雨也可以是无害化的,人在连绵不绝的雨天也可以持续生存;雨甚至可以是日常化的,就如同新冠病毒,标志着异常生活的常态化。更重要的是,雨既可以具备《你的名字。》里陨石那样的审美要素——从阴霾中绽出的一小片阳光无疑是城市中不多见的美丽景象;也可以是粘稠的、隐蔽的甚至是恐怖的符号——暴雨乌云也可以指涉暗流涌动之下的社会矛盾。因此,这种暧昧性正是《天气之子》的矛盾核心。
在小说版的后记里,新海诚声称「要用不同于教科书、不同于政治家、不同于评论家的语言来叙说,要以不同于道德或教育的标准来写故事」,然而在意识形态出现的地方,他又将「雨」的意象无害化了,生硬地省略掉世界最坚硬冰冷的部分。正如《你的名字。》里略去三叶说服父亲的情节可以被视为一种都合主义,《天气之子》中最为别扭的部分就是三年间帆高/阳菜的艰难生活的缺席——新海诚在结尾处用学校后辈流传的八卦轻巧地揶揄过去了——以及三年后东京成为水中都市时,人们生活姿态的缺席。在日常化的灾难之后(3.11也好,新冠也好),我们该怎样生活下去?这似乎才是如今我们不得不面对的难题。
所以,正如RADWIMPS的主题曲唱道:「爱能做到的还有什么呢?」《天气之子》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,就如同《回转企鹅罐》里几原邦彦用「爱」带给我们莫大的慰藉,却没有办法触及意识形态的坚硬核心。
与《天气之子》形成一组有趣对照的,或许是上映时间与之只有一个月之差的色情电影《火口的两人》。
尽管是实拍电影,《火口的两人》洋溢着世界系想象力的气息。从头至尾,《火口》中只出现了男女主两人,贤治的父亲,以及直子的未婚夫,都只在对话和电话中存在。撑起接近两个小时情节的,就只有受困于预告的火山喷发中的贤治和直子无休止的做爱。而那作为灾难的火山喷发,犹如《最终兵器彼女》背景中的战争,始终不明不白。与其说是现实中的灾难,不如说更像玛雅人预言中的世界末日。
《火口的两人》同样也是后3.11时代的产物。影片中,直子对贤治道出了3.11之后的存在主义危机:自己就是在3.11之后才想到了结婚,想着留下一个孩子作为存在的证明。可随着传言中的火山喷发的到来,结婚的意义也随之消解。于是贤治说道:「我无法把握下一秒。我只想做很多很多的爱,这是我身体的意愿。」
因此,与其说《火口的两人》是世界系,还不如说它是末日日常系。镜头所框定的情人们的生活空间,也就意味着宇野常宽所说的回到「此时,此地」的现实。末日灾难是含混性的外部隐喻,它可以是火山喷发,可以是地震,可以是核电站的阴影,也可以是连绵不休的大雨。但它们的共同特征是,它们或许会到来,但无法被言说。所以,《火口的两人》之于《天气之子》的高明之处——或许该说是轻巧之处——就在于它把焦点对准了末日前无限绵延的日常里。
不过,话说回来,做爱究竟意味着什么?
或许还是只能回到巴塔耶给我们的教诲:
「色情,可以说是对生的赞许,至死方休。」
P.S. 这篇文是看完《天气之子》之后随手记下的,大都是搬运一些评论的观点,基本上没什么新鲜的东西,权作记录吧。